表妹灵儿(短篇小说)
文/张鉴
(相关资料图)
或许,她的一生都是黯淡的。短暂的生命如同流星,滑落的那瞬,反倒刺痛地亮了一下。
——题记
晚餐时,大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看他的表情十分惊诧。
挂了电话,我们异口同声地问:“谁打来的?”
他说二妹打来的,说表妹灵儿死了。
消息一出,不啻一声惊雷。
灵儿死了?!那个才四十零点的女人,一说到她,我脑子里就浮现出她胖乎乎的圆脸来,她见着谁都一幅笑嘻嘻的模样。
“姐,你回来了?这里来坐。”在舅舅生日那天见到她,她客气地和我打招呼。
我问她:“灵儿,你好吗?”
她像一个孩子,憨憨笑着,依旧天真无邪地回答我:“好啊。”
有亲戚拉我到一边,对我说:“灵儿这些年,犯了疯病,说话做事都有些疯疯癫癫的。不犯病时,就和正常人一样。”
“她为什么要犯病?”
“哎!说来话长……”亲戚的那声叹息,像一根隐形的绳子紧紧勒着我的脖子。我总是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圆乎乎的小脸,乖乖地坐在院子板凳上,手里捧着布娃娃,和妹妹安儿一起,开心地玩。她的妈妈在屋子里忙着活。夕阳挂在梯土边的苦楝子树上,霞光无比温柔。刚念小学的大哥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回来了。两个妹妹迎上去,要哥哥讲故事。
就在此时,山中挖煤的父亲也回来了。灵儿和安儿扑上去,父亲没接姐妹俩,说了句:“手脏,自己玩去。”
突然有一天,当孩子们再次扑向父亲时,父亲满是煤屑的脸上,似乎笼罩了一层厚厚的乌云,“死妹崽,还没做饭吗?”
那时灵儿和妹妹还小,不懂得父亲的怨怒和暴躁。是啊,母亲已经很久没回来了,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不知道,父亲终于从生产队里旁人之口中知道了老婆随煤厂里一个年轻工人一起离家出走了。
那个男人和父亲关系很好,平时称兄道弟,父亲也常喊他到家中来吃饭喝酒,但没想到一来二去,那人却勾跑了自己的老婆。引狼入室,父亲心中的无奈和怨恨难以言说,常常拿孩子们撒气。
灵儿不算聪明,小时候患过羊癫疯,医治好后看起来有点傻乎乎,但做事勤快,能干。虽然父亲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但他一个人不得不承担着照顾三个孩子的重任。又累又苦又穷,家里家外都有干不完的活儿,累得死去活来,很多时候,贫穷、繁重、杂乱的生活让他不得不心中窝着火,不知道怒火怨气往哪儿撒,于是忍不住就冲孩子发火。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灵儿虽然能干,但也挨打最多。一个单纯憨厚的女孩在生活的重压下,早早辍学在家。
虽然生活无比艰苦,但几年之后,她已长成漂亮的少女。十八九岁,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两人的关系很快确定下来,男朋友到家,偶尔也帮着做点事。后来灵儿怀上男朋友的孩子,男人却坚决退了她。灵儿一个人忍受着痛苦和屈辱,也忍受着村子里人的白眼和非议,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以至于神经失常,有一段时间几乎疯癫。从那时起,她脸上虽有笑容,但看起来总是让人觉得藏着无尽的苦涩。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吴三。吴人长得人高马大,看上去也憨厚老实。嫁过去后,吴家人却百般嫌弃。男人憨厚老实恰恰是什么本事没有,除了做些苦力活外。他对灵儿不好,经常对她拳打脚踢。灵儿的日子过得很累很苦。后来,她的疯病又犯了,说话重复,男人更加嫌弃,也不带她去看病,任其生死。除了打她,还把她推到池塘要淹死她。她呛着水,挣扎着爬起来,浑身湿漉漉的,颤抖着,两眼空洞而绝望。后来病情加重,躺在床上,苦苦熬着。可是连一口水都喝不到。幸好年轻,熬过一段时间后,病慢慢好了。
后来,灵儿有时神志不清,把自家的腊肉拿到住得不远的表姐家。表姐觉得奇怪,你怎么啦?又给她送回去了,被吴三知道,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不给她饭吃,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有一次,吴三的妹妹在街上遇见灵儿的表姐,说灵儿在他们家什么事都不做,享福着。表姐听见后,实在忍不住,便与之争执起来。表姐说:“她享福?她嫁到你们吴家二十多年,你看她吃过什么?穿过什么?用过什么?她回来晚了,你们什么都不给她留。她舀一碗面汤喝,都说好吃。你们还有良心没有?你们打她,骂她,生病了,让她去死……这就是你们说的享福?”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吴家妹妹无地自容,只好走了。
灵儿自结婚之后,娘家人基本没去过她的婆家。有一次父亲去看她,到了她婆家,连午饭都没得吃的。吴三不做饭,灵儿的父亲只好到外侄女家去。临走时,灵儿从兜里摸出四元钱,递给父亲:“爸爸,你去坐车,天热,莫走路,这是车费。”吴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看到了这幕,大声呵斥灵儿:“你钱多了吗?”吴三一把抓过钱,这让她的父亲很尴尬,心中又气又恼。后来,他再也不去闺女家。他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你只有两个后人送你的哟。”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没想到灵儿真的就这样先他一步走了。
大哥他们上午就去奔丧了,我是处理完工作之后,中午开车回去的。车过石坡,又折回来,最后让二姐在公路边等我才找到灵儿的家。一条稀烂的泥路,无法通行,只好停在路边,走下去。
刚下坡就看见灵儿的爸爸,我的舅舅被他的孙女扶着来接我了。孙女披着孝布,舅舅一头白发,脸上全是悲哀。
凌乱的院子拉了一个棚,有两个人坐在案边准备吃的。院子里只有舅舅、灵儿的哥哥妹妹和他们的两个孩子,还有前去吊唁的大哥二姐。除此,再无一个人。这是我见过的最凄凉的丧礼。冷清,凌乱,简陋至极。安儿表妹带我放了火炮和钱纸,抱头哭了一场。
“我姐死得好惨!”安儿流着泪轻轻告诉我。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穿着破烂的蓝布中山装,衣服上全是泥浆,他一手提着公鸡,一手拿着锄头,和一道士出去了。他估计也不认识我,也没有打招呼。当我给灵儿上了三炷香作揖出来之后,我问他们礼金给谁?他们说给吴三或者他儿子吴涛,这个不能代。我问,吴三人呢?他们告诉我说,刚才提公鸡出去那个就是。我努力回想他以前的样子,怎么与眼前这个满头白发浑身脏乎乎的老头联系起来。这是灵儿的男人?以前的吴三身强力壮,长得还不错,看起来很老实,但没想到会是今天这个模样。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悲哀。他的脸上只有麻木,呆滞,被贫穷、困顿、冷漠包裹着。
邻居说灵儿临死前几天,病得爬不起来,但吴三依旧不理不睬,说,“你冷也好,饿也好,病也好,与我无关,反正没钱看病。要死就死,打不了我最后拖出去把你埋了就是。”后来灵儿饿得实在不行了,挣扎爬起来,到邻居家讨了一碗冷稀饭喝下,之后便再也没有起来。前几天,灵儿的儿子吴涛回来,看到妈妈病在床上,只说了句:“妈,你各人去看病。”儿子在外卖水果,回家打了一头,又忙去了。灵儿哼了哼,用满是无奈而慈悲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去。没人管灵儿,也没有人带她去医院。吴涛走了,灵儿依旧只能在床上躺着。越来越起不来了,直到昨天,听说她的手脚开始冰冷。吴三才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妈要死了哦。吴涛赶回家,他的妈已经死了!
问及灵儿死因,吴三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什么原因死的,竟然无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如果我不知道他们给我讲的那些吴三对灵儿的种种,我依旧会觉得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实人。那一刻,好像看到他的可恨、自私、麻木。
我说:“灵儿在哪?我想去看她一眼。”安表妹带我进了停放灵儿的堂屋。堂屋凌乱不堪,各种物件胡乱堆放着。灵儿停在一角,白布蒙了身子和脸,只留了一双穿着老鞋的脚,直直地躺在一块破门板上。头的两边垫了两叠草纸。一把电扇吹着,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一个人绝望之中厚重的喘息。她的家,我从未来过,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她家。我好想最后看她一眼,这个可怜的姑娘,一起长大的妹妹。许久不曾见到她,只是,她再不起来和我微笑着打招呼。此刻,她不疯不癫,不哭不闹,也不再疼痛和呻吟。
安表妹说,“我姐好可怜,她头发蓬乱,手指漆黑。满身淤伤,饿得人都脱相了。”我的心一阵痉挛,到底不敢去掀开那层白布,看看最后的灵儿,到底怎样。啊,这一切都像一个谜。她最后的孤独、无奈、饥饿、疼痛、伤心、失望、绝望,会是怎样的。面对人间那最后一刻,我不知道她临死前经历怎样的痛苦和煎熬……我们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为什么她不跟你们打电话?”
安儿说,“我姐以前有个手机,偶尔会和我打个电话。但吴三说她电话费打多了,给她收了。从此,我姐便与所有亲人失去联系。”
灵儿最后一次回到娘家,是两个多月前的八月十五。按传统习俗,女儿都必须回娘家看父母,她也回去了。那时的她看起来已经很瘦很憔悴。给了父亲50元钱,是凑鸡蛋卖了,攒的。回去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娘家人也不知道她病了。就这样,得到消息的娘家人来到吴家,看到的却是蒙着白布的灵儿,大家痛哭。大哥说灵儿走了,或许对她来说,就是一种解脱。但愿,这个一生悲哀可怜无助老实善良勤劳的女子,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冰冷的人世。
哎,回来的车上,我们沉默着,内心涌动打翻的五味瓶。但愿灵儿在另一个世界不再遭遇如此种种,能开开心心无病无痛地生活。
但愿她的笑脸一如儿时。
埋葬了灵儿没多久,所有人的生活又恢复到从前。
作者简介:张鉴,笔名梦桐疏影,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诗潮》《美文》《红岩》等刊物,多次入选重庆市文艺创作项目资助作品、重庆作协都市作家系列丛书、重庆作协定点深入生活、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等,出版诗文集多部。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Copyright 2015-2022 欧洲评测网版权所有 备案号:沪ICP备2022005074号-23 联系邮箱: 58 55 97 3@qq.com